舞台上疯癫有多少重面孔
戏剧舞台上从来不缺乏疯癫——莎翁的四大悲剧里的人物，都或多或少有些疯疯癫癫：
哈姆雷特从装疯以掩护自己为亡父复仇的计划，奥菲利亚也在父亲与恋人的对峙中发疯跳河；麦克白夫人在邪恶野心驱使下精神失常，而麦克白也在恐惧与猜疑中变得冷酷、丧失人情；李尔王遭遇女儿抛弃后在荒原上陷入疯狂；奥赛罗被妒忌与仇恨折磨得近乎发狂。
如福柯所言，「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性格，野心和无可避免的幻觉，无穷的疯癫就有多少种面孔。」人类历史上除了圣人，能留下传奇色彩的往往都是那些疯癫猖狂之徒。
到了现代，人类渐渐驯化了疯癫，开始用病理的话语体系，去解释那些不同与常人的行为举止与思想方式，并将疯癫之人隔离起来，阻断他们与「正常」世界的沟通交流，让疯癫和理性不再有平等对峙的余地。
然而，这也使得「精神病院」，或者用更通俗的话来讲，「疯人院」，成为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它并非普通的医疗机构，而更像是一个进行审判与执法的权力机关，是由占主导的理性话语通过权力机制运作对非理性话语进行界定和惩罚。
一方面它是压抑的禁闭之地，病人的人身自由与思想自由被限制和改造；但另一方面这里也是解放之地，这里剥离了世俗的道德标准，让那些离经叛道的人聚在一起，给予彼此全新的价值伦理体系。
这大概也是为何，剧作家们那么热衷于将戏剧场景设定在「疯人院」——这里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可能发生最诡异乖张的思维交锋，也会有自由思想与权威最赤裸的斗争。换句话说，这里有人类社会之极善极恶、极真极伪的缩影。
在此，呗壳编辑部挑选出三部极具代表性的「疯人院」题材的戏剧作品，与大家分享：
不少观众是通过《老妇还乡》这部作品熟悉迪伦马特这位瑞士剧作家的，而这部《物理学家》同样是其代表作之一，不过乍一看这剧名，大概也很难想像到故事发生在疯人院。
《物理学家》的故事从三起离奇的谋杀案开始，高级精神疗养院「樱桃园」的三位年轻护士接连遇害，巡警福斯潜入疯人院进行调查，在此他遇见护士们照料的三位病人——默比乌斯、「牛顿」与「爱因斯坦」，他们的共同症状是认为自己是最伟大的物理学家。
随着调查深入，真相逐渐揭开，默比乌斯的确是一个天才的物理学家，他研究出了一种能够发明一切的万能原理，因担心这一发明被政治家利用去毁灭人类，便装疯躲进疯人院。
而另外两位伪装成伟大物理学家的「疯子」，是两大政治阵营的情报机关所派、装疯打入疯人院的间谍，他们联手企图窃取默比乌斯的发明，而以瑞士大资本家为后台的疯人院女院长却先到一步……
《物理学家》的创作背景与意图是在影射20世纪中后期冷战中的「核威胁」，与其中物理学家的责任良知，迪伦马特所选择的「疯人院」这一场景设定，从起初遁世的世外桃源，演变成权力的角斗场，也影射了掺入了政治的科学会是多么荒诞疯狂。
《燃烧的疯人院》大概是这几个「疯人院」中最为温柔的，故事发生在1971年墨尔本一个剧场，外面是汹涌的人潮，嬉皮士们高举反战的旗帜势惊天动地，剧场里面则是一群被人遗忘的疯子们：
自闭症、躯体化精神障碍患者亨利，躁狂抑郁症患者罗伊和樱桃，纵火癖患者道格，强迫症患者茹丝，以及自恋型人格患者扎克……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路易斯，却要给这群精神病院病人们排演莫扎特的歌剧《Cosi Fan Tutte》。
在疯子们的世界里，没有政治与战争的纷扰，「爱」与「忠诚」此类早已被反战浪潮淹没的老派过时词汇，被疯子们如获至宝般的捡拾起来，疯癫背后的温柔力量涌现出来，治愈了围墙内被不安困扰的灵魂，与外边的骚乱与暴动形成强烈反差。
摘掉那些疯子们的标签，他们或许拥有更为单纯质朴的人性，和富有激情的人生态度，反倒是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送他们进精神病院的人更为扭曲不堪。墙内墙外，到底是谁疯了？
《飞越疯人院》可谓当之无愧「疯人院」材中最具知名度的，故事的主角迈克·墨菲为了逃避监狱里的强制劳动，装作精神异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的到来，给死气沉沉的精神病院带来了剧烈的冲击。
精神病院远非墨菲想像中的自由避难所——护士长瑞秋制定了一整套秩序，一切都要以此为准则。病人们剥夺了自由地追求自己生存欲望的权利，并受到了严格的管制，还不时的受到她的侮辱和折磨。
墨菲对拉契特的行为十分不满，不时以冷嘲热讽的方式对她加以攻击，瑞秋也处处针对墨菲。墨菲要求看棒球比赛的电视转播，挑战了医院严格的管理制度，也受到护士长的百般阻挠；墨菲带领病人出海捕鱼，振奋了他们的精神，却让院方头痛不已。
院方为了惩处墨菲胆大妄为、屡犯院规，决定将他永远留在疯人院。生性自由的他再也无法忍受疯人院的生活，他联合病友，高大的印第安人「酋长」，开始自己的计划：「飞越疯人院」。
《飞越疯人院》看似荒谬故事中隐藏着深层的恐惧：一方面精神病院利用社会对疯癫的恐慌与焦虑，正当化其对病人们森严甚至非人道的管制甚至惩罚；另一方面是病人们生活在权力的压抑与恐吓之下，这种对人性的压抑与对自由的束缚，对院墙外的人们亦是极大的恐怖冲击。
我们采访了一下导演过《燃烧的疯人院》与《飞越疯人院》中文版的导演佟欣雨，问问他对「疯人院」这一题材的理解：
Q：《燃烧的疯人院》和《飞越疯人院》中的两个「疯人院」的氛围几乎截然相反，您认为区别产生的原因是什么？
A：《燃烧》的故事发生在1971年的澳洲，那时澳洲政府深陷越战泥潭，国内由大学生和工人组成的浪潮正席卷整个国家。同时嬉皮士文化的涌入也为整个混乱的局势增加了更多迷幻的色彩。因此《燃烧》中疯人院的象征更像是浪潮中的一片避风港，故事发生在病院旁边一座被火烧过的剧场里，病人们在其中可以相对更自由地创作同时展现自己的天性。
冲突的另一方是主角路易斯大学的朋友和女友，他们作为政治狂热份子渴望对国家改变奉献力量，同时也有自己的政治野心，而方式就是破坏秩序的和抗议。如果我们也把它看成一种疯狂，那两种疯狂就奇妙地形成了对抗，病人们的疯狂反而显得真实而可爱。
《飞越》的故事则发生在冷战期间的美国，两个拥有毁灭整个人类社会力量的超级大国都得捧着核弹按钮睡觉的状态。在那样的压力下政府有可能会做出一些疯狂的行为，比如药物实验。所以作为实验的亲历者，Ken Kessy把他在试验期间在病院的感受跟整个社会对于国民的统治联系在了一起。那是一种无形的，但阴影中永远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压迫和控制，是个体力量和更高的统治力量注定失败的一场对抗。
在两部作品不同的创作背景下，《燃烧》更像是荒诞世界中有趣而祥和的净土，《飞越》则是一个冷酷的大时代浓缩在了一个更冷酷的小空间里。
A：从舞台表现上，《燃烧》的全木质结构舞台让视觉和感觉上具有了自然的和谐。舞美和人物服装上更多的色彩让每个角色个性鲜明的同时也象征着外面世界的混乱和躁动。设计师在着力还原木质欧式剧场的同时也在舞美上加入了很多机关，让病人们对于布景的控制和改造变成了一个富有创造力又妙趣横生的过程。《燃烧》中完全燃烧的音乐和声音设计也多采用原生乐器，自然、生动的声音和曲调帮助了作品氛围的营造。而《飞越》舞台整体充满了水泥质感，森严、高大、充满线条和秩序感的舞美让每个角色都仿佛被它吞噬。这一次投影设计的加入会让整个舞台变成一个巨大的机器，让这个最高权力出现在舞台上，使得这一对抗的悲剧性更加强烈。
Q：「疯人院」题材的作品大多会以院内影射院外的社会，您认为这两部作品所讽喻的外部社会现实分别是什么？内外之间是矛盾还是关联的？
A：《燃烧》讽刺的是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在追求名利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狂热不亚于精神障碍的患者。而无论抗议还是非正义战争，这些带着个人诉求的行为对社会秩序的破坏要远远大于患者们。而病院里的病人们虽然各自有各自的症状，但在排演一部莫扎特的歌剧的过程中他们相互倾听相互理解，完成了外面浮躁的世界的正常人都没有完成的工作。所以疯了的到底是谁？院内院外既是矛盾，又是关联。
《飞越》是大时代恐怖的一个缩影。病院对于病人的管理和惩罚映射了冷战环境下政府对公民的监控、实验、改造。没人能也没人敢反抗，只能像兔子一样把头埋起来。而这样的缩影在任何一个文化背景下，任何一个时代都能看到。无论是不加掩饰的，还是暗流涌动的。
Q：听说您正在制作「疯人院三部曲」的第三部，这次将焦点集中于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还是精神病院的外部环境呢？
A：目前第三部的选择应该会是一个改编作品，这部作品的焦点将集中在女性的自我成长和探索。
「在现代安谧的精神病世界中，现代人不再与疯人交流：有理性的人让医生去对付疯癫，从而认可了只能透过疾病的抽象普遍性所建立的关系；疯癫的人也只能透过同样抽象的理性与社会交流。这种理性就是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群体的无形压力以及整齐划一的要求。」*来自【法】福柯的《疯癫与文明》
我们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踏入精神病院与病人面对面深入交流，但这种话语的破裂并非无法弥合。在戏剧舞台上，我们拥有了疯狂对话的另一种途径，我们敞开心扉去理解、去共情、被颠覆，甚至可以去挖掘自身的疯狂，以一种焕然一新的视角去看待审视习以为常的生活。
中文授权版话剧《飞越疯人院》即将于6月13日-16日在北京海淀剧院上演；于7月18日-21日在上海人民大舞台上演，如果你也对「疯人院」题材产生了兴趣，不妨走进剧院去体验一把疯癫~
如果还有哪部戏剧作品、或文学影视作品中出现的「疯人院」场景，或者精神病患形象，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欢迎通过留言安利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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